2013 09 AOTonly エレリ小說本 全文釋出
艾連‧葉卡×里維
封面/插花:SHEN
艾連‧葉卡×里維
封面/插花:SHEN
「兵長,我現在其實很難過。」
「嗯。」
「心很痛。」
「嗯。」
「可以哭嗎?」
「嗯。」
「兵長,請您答應我一個請求。」
「嗯。」
「說點什麼安慰我好嗎?」
「我就在這裡,艾連。」
——我就在這裡,和你一起,你不是一個人。所以在你還流得出眼淚的時候哭吧,哭吧,然後作個好夢。
一、
百無聊賴。雙手被銬上枷鎖,活動範圍侷限於那張不怎麼潔白的床,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彷彿牢獄的柵門,而艾連也確實是身於地牢。他沒有被定罪、沒有偷拐搶騙,僅僅只是出現了與常人那麼點不同,高層為求安全暫時將他關在這潮濕的地方。艾連沒辦法自由行動,即使想要找些事情排遣寂寞,周身所見除了堅硬的牆就是外面負責看守他的士兵。仔細看就可以發現,那些士兵看著他的眼神無不是帶著輕蔑,甚至開口就說他是怪物。
他無法反駁。
沒有事做,所以艾連乾脆閉上眼假寐,強迫自己不要去想外頭現在如何、那些好友同伴們現在在哪的問題。
他就像一頭被關在籠中的野獸,生死由不得自己,卻被貼上凶猛勿近的標籤。
曾經誓言要將巨人趕盡殺絕,希望能夠讓人類再度走到牆外的世界,如今自己卻也成了巨人。
■
「艾連喲,你會恨我嗎?」
個子嬌小的里維兵長逕自在艾連身旁坐下,仍是那副冷然的表情,只是並不令人感到不善,更多的是敬畏。
「不……不會,我知道演那場戲是必要的。」
按壓著臉上的傷,艾連回答得有些緊張。想到方才里維在所有高層面前對他實行的「教訓」,狠勁餘悸猶存。不過就像里維說的,總比被帶去解剖研究要來的好。
只是,兵長下手從不留情,在眾人面前挨的那幾腳真的很痛。
撇除那次教訓,艾連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里維,他曾經在人群中用仰慕視線望著的人類最強如今就坐在身邊。經過高層的審問,他知道許多人對他抱持著害怕的心情,然而兵長,甚至現在也同樣在辦公室內的團長以及兩位分隊長,對他的態度卻很一般似乎沒什麼戒心。但想想里維是以自身的能力自恃,根本也沒有忌憚他的必要。他本人也說了,要是艾連失控會毫不留情的殺了他。
一時腦熱就脫口而出了要大家把賭注押在自己身上的話,艾連對於接下來其實還是很茫然。
里維不是笨蛋,如果他是笨蛋也爬不到現在的高位。
艾連的特殊體質的確有可能為人類帶來希望,即便目前還非常不穩定更充滿了不確定性,但里維並不是憑著艾連殺了許多巨人這一點而決定留下他。相反的他剛開始並不信任眼前那位被鎖在地牢中的少年,直到他看見艾連那雙堅定又清澈的眼眸。那雙眼睛令他改變了主意,甚至主動向艾爾文說要由自己親自教導他。
就算不穩定又怎樣?可能會暴走又怎樣?殺了他就好,反正他殺死巨人的本領每個人都非常清楚,他非常的強悍,如果輕易就栽在這小鬼手裡,那麼他人類最強的封號也可以拱手讓人了。
撇除那雙眼睛不說,其實艾連在上層面前喊出的那番話也令他對這小鬼刮目相看,雖然是段欠缺考慮的小孩子發言,但不難聽出裡面是下了多少決心又失去了多少東西拼湊而成的。
他要好好的帶著這個小鬼,說不定真的能成為人類走出這片高牆的希望。
「從現在開始你就好好跟著我吧。」
里維看著那比他高出一些的艾連如是說。
■
「明明已經很乾淨了,為什麼兵長還要叫我重掃……」
嘴裡發著牢騷,一身清潔裝束的艾連即便心裡有些無法理解里維的潔癖,仍然聽話的重新打掃了一遍看起來已經很乾淨的房間。一邊打掃,他一邊琢磨著方才與佩托拉的對話。他想像著年輕時混在街頭還不是兵長的里維會是什麼樣子,卻發現自己對他最深刻的印象竟是那天出現在他們三個面前那個威風凜凜的背影。艾連無法想像里維在調查兵團以外的樣子,因為在認識他之前就已經先看見他強力而刺眼的光芒了,那跟其他人都不一樣。
那樣刺眼的光,大概是他一輩子都到達不了的。畢竟自己都已經成了人類最為害怕的存在,既是怪物,又怎會是光。
艾連曾經以為里維是討厭他的,就算沒有討厭,也是像別人一樣對他保持著安全距離,且做好了隨時都可以殺死他的準備。所以艾連並沒有真正的把自己當作調查兵團的一份子,而是把自己當作兵團的工具,然後不斷在心裡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人類的繁榮。」
面對這樣的他,里維卻用肉身背對著,替他擋下其他隊友們的猜疑及敵意,與之前的刺眼眩目不同,這次是毫無防備的背影。事後艾連曾私下去問里維為何要如此維護他,然,對方卻一副看到白癡的表情,「因為你屬於我的小組,小鬼。」保護自己的組員是他身為兵長應該要做的事。
「你的做法並沒有錯,想做就做吧。」
他已經快要忘記像這樣被信任的感覺有多美好。
這大概,不知不覺成了這份情感的濫觴。
二、
忙亂生活當中的平靜是調劑,太過平靜導致習慣是毒藥。就像不小心上癮的阿斯匹靈,亦或是習慣溫水的青蛙。
「艾連,幫我把這本放到書櫃,然後把最左邊那本拿過來給我。」
「啊、是。」
所以他不允許自己休息,習慣危險習慣忙碌總比習慣平靜來得好,不會變成廢人也可以隨時保持警戒,即便同僚們總是一臉擔憂的勸他休息,他也不覺得那些與他相比沒有好到哪裡去的傢伙有什麼資格勸他。里維在不用砍砍殺殺的日子總是用許多的公文和資料來逼迫自己忙碌,連帶艾連在不用訓練的時候也必須陪著他瞎忙,但他沒有罪惡感,反正年輕的小鬼就是要拿來操練的。
里維曾經以為太有正義感的小鬼調教起來會有困難,不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下來他發現也不是那麼回事。只要別扯到驅逐巨人之類的話題,其實艾連是個滿聽話的小鬼,至少他會在一旁看書或資料等待里維吩咐。看著他安靜的側臉,里維有點沒那麼專心在工作上。明明提到巨人就會變得很激動,明明也算是半個巨人,但是這樣的艾連就只是個普通的小鬼罷了,看起來一點都不可怕。
將書一本本從書櫃上取下,又將另外一大疊放回書櫃,不斷重複著幾無不同的作業,而桌上還有許多散亂的資料及文件等著他去整理,一旁喝沒幾口的咖啡早已放涼變得苦澀。另一頭是從早便埋頭在公文堆中忙碌的里維兵長,偶爾不用訓練的日子艾連便會跟著里維在辦公室裡當個助手,雖有難得的清閒卻也閒不得,因為他的上司除了潔癖還是個工作狂。
艾連其實並不以為苦,沒有事做會令他有罪惡感,他不認為自己有資格輕鬆。他有巨人體質,他加入調查兵團就是為了能將自身力量貢獻於討伐巨人上——將那些巨大的傢伙全部驅逐,再度迎來人類的繁榮。即便心中焦躁,他也只能依照兵團命令行事,而在兵長身邊幫忙便能夠勉強壓下心中那份焦慮。
里維雖然總擺張看不出情緒的臭臉,卻也非常受下屬們的尊敬及愛戴。在加入調查兵團之前,艾連原本也只是像其他人那樣將他當作傳說中的英雄般仰慕,直到他發現那個人其實意外的很嬌小、說話直接卻又切入核心,重點是,他並不真的同外表那樣難以接近。里維相當清楚知曉團員們每個人的個性及特性,嘴上不說,其實他非常關心每個人,只是或許是因為不習慣或不擅長表達,總會讓人有種距離感。
■
里維會講冷笑話這一點剛開始令艾連頗驚訝,卻又有種兵長果然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啊,這類的感慨。很久很久之後,艾連回憶起這件事時還特別跟里維說過,結果換來一記對著頭不怎麼客氣的拳,又露出那種看見白癡的表情說著「你當我是艾爾文嗎?他才是不會開玩笑的人吧。」說真的,艾連很想跟他說,其實團長看起來比較像是會開玩笑的人。
除了冷笑話,里維也經常把髒話掛在嘴邊,真真切切得讓人感受他曾經是街頭小混混的事實。若非如此,見他在工作上的表現、殺巨人之類的行動,經常會令人忘記這位威風凜凜的兵士長被團長發現之前只是個在地下街逞兇鬥狠的混混。
「小鬼,明天就要出發了,你不會嚇到尿褲子吧?」
還以為特地到位於地下室的這個房間有什麼要緊事,結果原來只是確認情況的,感覺像被當作小孩子對待艾連有些不舒服,可轉念一想,對於身經百戰又大他不少歲數的兵長,確實是個孩子沒錯。
「不,我已經準備好了。」
「是嗎?明天給我繃緊點,你要是擅自死了我們會很困擾的。」
事實是,艾連這個晚上睡的並不安穩。
第一次跟著調查兵團的行動,就是要回到瑪莉亞之牆的範圍,他曾經生活了十年的希干西納區、那個被巨人輕易摧毀的家鄉。能不能成功奪回瑪莉亞之牆是其次,真正困擾他的是五年前的惡夢,他以為已經可以看開了,以為只要一心一意的想著剷除巨人就沒有問題,結果原來一切都是他想的太過簡單。
母親當時的表情、聲音,還有以為他跟米卡莎都沒有聽見的那聲「不要走。」現在回想起來仍舊感到惡寒,強烈的孤寂感以及絕望再次席捲而來。沒能拯救母親是因為自己不夠強,如果夠強大,或許母親現在還會在他面前微笑、輕輕拍著他的頭哄他入睡,如果母親看到加入調查兵團的他以及米卡莎會不會感到驕傲?還是會生氣的訓斥他們?母親向來不希望他們加入的,因為太過危險還有過低的生還率。
但是只要消滅所有的巨人,人類就會幸福了。這是艾連從來沒有改變過的理想。
——只要全部消滅就可以了。
三、
「優先保護艾連!」
「你不相信我們的實力嗎?」
「就這樣一路前進到總部!」
「我相信我們班一定能取得勝利,祝好運!」
——我不可能知道答案,一直以來都是如此,結果不是所有人都能預見。
■
當艾連恢復意識時,人已經身在調查兵團撤退的隊伍,對於自身與女巨人對戰中途開始發生了什麼事,他完全沒有記憶。睜開眼看見的便是身旁同樣負傷的前輩以及米卡莎擔憂的臉,無法理解的狀況使他方醒轉便劈頭就問米卡莎女巨人與作戰的事,得到的答案卻是作戰失敗還有她略顯為難的表情。
「調查兵團回來了!」
「人數好像比今天早上少很多啊?」
「大概又白白浪費我們的納稅錢了。」
一句接著一句的冷嘲熱諷,那是在牆內過著安逸生活,只需坐享其成的人口中說出的。
原本還想起身反駁,沒想到最先映入眼簾的不是那些大人們醜惡的嘴臉,而是那一臉崇拜與期待的孩子們。那是撥開烏雲之後可以看見的陽光,那樣的陽光之於現在調查兵團的所有人卻是太過刺眼。艾連想起當年的自己,幼時的自己。
他突然理解為何當年回城的調查兵團表情如此陰鬱。
「好帥喔!這就是調查兵團啊!就算傷痕累累還是堅持戰鬥!」
『英雄凱旋歸來了!我們快去看,米卡莎!』
——即使是孩子,總有一天仍然必須被迫接受,現實與理想之間那無法彌補的差距。
「里維兵長!我是佩托拉的父親!」
『請問我兒子還平安嗎?』
「那個……我女兒還年輕,我不希望她太早嫁出去……」
『我兒子在生前還是有為人類奉獻的對吧?』
一幕幕,過去與現實,記憶的交錯。
「艾爾文團長!請你回答!」
「這次遠征的收穫有辦法彌補犧牲嗎?」
「你覺得自己對得起那些死去的士兵嗎?」
用力的,將手臂壓住嘴角;努力的,將欲奪眶的淚水鎖在眼角。
現實永遠都不會順著萬千人類的理想,想的越美好就越容易被殘酷的打破,小時候覺得那些人是英雄,長大後當自己處在這樣的環境才會理解全人類的希望是多麼大的包袱。背後的自由之翼並不會帶著自己翱翔。
繼五年前的那一天,艾連再次允許自己脆弱。
■
里維有想過這難搞的小鬼心情會很低落,但沒想竟會嚴重至此。
「怎麼,還在消沉?」
他靠在牆邊看著在床上靜養的艾連,每當艾連巨人之力使用過度就必須靜養一小段時間,按照漢吉的說法,這似乎與力量使用熟練度有關。
「……亞妮到底是為什麼?」
終於開口了卻是一句廢話。里維不耐的皺眉,忍住想翻白眼的衝動,小鬼就是小鬼。
「鬼才知道。」煩,「如果你那麼喜歡她,那你去地下室跟她告白如何?搞不好她就願意從那該死的水晶出來了呢。」但可能會被你的青梅竹馬給滅了。
「……哈哈,兵長今天的話很多呢。」
「我本來就很會說話。」
「兵長……」
「嗯?」
「對不起,如果不是我做了錯誤的選擇就不會這樣了,大家都不會死,兵長也不會受傷。」
「沒關係,我說過吧,我們不會知道選擇過後的結果會是如何。」
——我也說過的,你做的選擇沒有錯,想幹就幹。
在調查兵團的所有人都早已做好隨時為人類奉獻出生命的覺悟,哪怕只有一點點,只要讓人類能夠早一點重獲自由就好,可以用自己的雙目去看看以往只能在史冊裡看見的火焰之水、冰之大地、砂之雪原。就算這次失敗了,後繼者還是可以踏著自己的屍體繼續前進,只要能讓人類走出這道牆,哪怕只有一絲的希望也願意去嘗試。
這就是調查兵團,背負了全人類自由之翼的調查兵團。
里維不是不在意,他現在仍然將里維班的那些人逝去時的樣子記的一清二楚,他不是不在意。只是今天若不是他們,也會有其他人喪命,搞不好下一次的壁外調查就是輪到自己,沒有人知道。他只能在每一次的攻擊,用更多的巨人屍骸替那些早逝的隊友送葬。
四、
關於艾連的巨人之力,以及本身存在的必要與否,高層再度陷入膠著。以艾爾文‧史密斯為首的調查兵團及駐紮兵團的達克‧皮克希斯司令立場不變,其他人則是再度提出諸如消滅或者解剖研究艾連等等提案。
會再次進入相同的迴圈,僅僅只是因為身為女巨人的亞妮‧雷恩哈特事件所引導出的一連串問題。由人類變成的巨人,潛入牆內與人類共同生活的巨人,一切都不明瞭的黑幕。
「搞不好艾連‧葉卡也是巨人的間諜啊!你能完全保證他是站在人類這一方的嗎?」
「你們調查兵團的菁英班在這次作戰,為了保護他全滅了吧?難道你們有這麼多菁英可以犧牲嗎?」
「當初就應該直接解剖的!」
「那個米卡莎‧阿卡曼說不定也是巨人啊,連她也應該要一起解剖研究!」
那是一場極為無力的辯駁,在絲毫得不出結論的情況下就這麼結束了。
里維好幾次都想開口大罵那些人是不懂思考、一張嘴嘰嘰喳喳的豬玀,但為了目前的局面著想他只能忍耐。交叉抱在胸前的手、握緊而指甲深深陷入的拳頭,他的脾氣向來都不是很好,可他們目前的處境是弱勢。
——他媽的弱勢。
酸臭而腐敗、迂腐而不懂思考。高層只為利益著想,政府與商會勾結只為了賺更多的錢,從已經夠艱苦的人民身上搾取金錢。兵團是政府的奴役,為了世界獻出心臟、獻出生命,政府高層卻只知道飲酒作樂,這就是當今的人類社會。有時候,就連里維都會覺得這樣的社會,不如讓巨人全部吃光還比較好,將一切全都洗牌重來。
■
「媽的。」
翹著那隻受傷的腿,里維坐在辦公室心情不是很好的喝著咖啡。高層全都只是一群廢物,提出的盡是一些毫無幫助的提案,如果這麼簡單人類就能再度繁榮,那麼這麼多年來的努力都像是白白讓巨人給吃了。
如果說調查兵團是一群想著變革的怪人集合體,那麼政府高層就是一群無腦豬玀所待的豬圈。里維覺得自己的這番比喻非常有道理。
「兵長,我會被憲兵團接收對嗎?」
同樣也在辦公室裡的艾連,站在距離里維不遠的牆邊問著,即便外表看似堅強,語氣裡仍然聽得出那麼點不安。
「艾爾文不會讓你過去的。」我也不會。
里維不覺得艾連只單純是個怪物,他的眼裡有著許多大人都已經遺忘的光采。堅忍不拔、對於光明未來的固執,覺得一切黑暗都是可以被掃蕩般,那樣子的光采。自打那次在地窖中見到,里維就已經下定決心。
看著年輕的艾連,里維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模樣,對於世界的絕望,進而將這股憤怒發洩在地下道中與其他人的鬥毆。若不是艾爾文,他想現在大概不是成為地下道當中毫無貢獻的渣滓,就是那些眾多無名屍的其中一個。所以他不希望艾連跟當初的自己一樣,他想維持那時候見到時對方眼裡的光采。
■
艾連靠在牆邊,他很不安,比起第一次被訊問時的憤怒,這次他更多的是不安。方才的訊問,相較於第一次的直接,里維這次並沒有說半句話,這令艾連感覺緊張。他發現自己害怕被調查兵團釋出,雖然有時候團長會有一些令人無法理解的作戰計畫,但這裡讓他在發現自己擁有巨人之力之後真正的感到被接納。
他看向翹著腳喝咖啡的兵長,當初是兵長主動開口要親自教導他,而在發生了這一連串的事情之後他不知道對方是否還相信他。
因為他錯誤的決定,里維所帶領的菁英班全滅。因為他錯誤的決定,調查兵團損失了許多戰力。一切都是因為他,因為他而造成這麼多或許原本不會有的損傷。就連里維都為了救他而傷了自己的腿。
果然自己一開始就應該被抓去解剖的吧。艾連咬著下唇,就連他都快要不相信自己。
所以他開口問了。
他鼓起勇氣開口問了兵長,而兵長給他的回答卻是團長不會讓他過去的。
那麼兵長自己呢?
比起其他人,艾連更在意兵長對自己的看法。之前他就發現了,自己很在意兵長,他曾經去思考過原因,卻總是得不出結論。
兵長很強,是人類最強,他曾經把他當作傳說一樣崇拜,然後他現在離他很近很近,甚至在他底下做事,可他仍然得不出如此在意的原因。直到那天看著兵長在前方奔馳的背影,兵長對他說了「你的決定並沒有錯。」姑且不論那是不是一個小鬼由崇拜衍伸的情感,全都是狗屁,至少他現在可以很篤定的說出答案。
——是喜歡吧。
喜歡上自己的上司,甚至還是同性什麼的,艾連沒有想過這麼荒唐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就是發生了。艾連曾經想過如果告白了會如何,可想像出來的結果似乎會十分的無法挽回,所以他下定決心要隱瞞一輩子,雖然說一輩子或許是有點誇張了,畢竟他自己也不能保證是不是會持續這麼久。
而且,最重要的是,自己可是個怪物。
是人類認知中的敵人。
■
「兵長……兵長會希望我被憲兵團接收嗎?」
「哈啊?」
「先不管高層的決定或團長的想法。」艾連吞了口口水醞釀,「我是在問,兵長,您個人的意見。您會希望我被接收嗎?」
「為什麼這麼問?」
「不……因為會變成這樣都是我的錯吧。明明兵長您都說了我想做就做,但我還是選擇了相信同伴,才會變成這樣的不是嗎?」情況已經漸漸失控了,「要不是這樣,佩托拉小姐他們也不會死了不是嗎?」
「你是白癡嗎?」里維蹙著眉,「相信同伴是基本的吧?這跟你做什麼選擇有衝突嗎?我說過了吧,沒有人可以事先預見選擇之後的結果,沒有人可以。」
「但是我害大家死了,甚至害您也受傷了,到頭來全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到底誰讓你把錯都怪在自己身上的?」
「我不僅是個怪物,還是個害其他人也一起遭殃的兇手啊。」
「你到底在說什麼蠢話?吃錯藥了嗎?」
里維不懂他們的話題為什麼會如此跳躍,他也不懂艾連為什麼突然就這樣擅自陷入自我厭惡的迴圈。他從來不覺得艾連是怪物,也沒有覺得是艾連的錯,畢竟就像他自己說過的,沒有人可以事先預見這個選擇的結果會是如何。
「不,我沒有吃錯藥,我很認真的在問兵長您這個問題。」
「所以為什麼要這麼在意我的想法?」
「大概是因為我喜歡上您了吧。」
五、
會被這樣一個小鬼告白里維他可從來都沒有想過,而且還是這樣的情況。所以他才覺得他們的話題太跳躍了,為什麼沒幾下又變成了戀愛話題?
他不討厭這個小鬼,甚至是賞識的,但是一下子提升到喜歡的層級他是連想都未曾想過。而且他不懂為什麼自己會被這小鬼喜歡,他甚至認為他跟他那位青梅竹馬正在交往!里維一瞬間不知道該怎麼回話,幸好手邊那杯咖啡早已見底,不然他大概還沒喝下就全數歸還給大地。
一切都來得太過突然,里維的腦袋有些無法反應,被這樣的小鬼喜歡沒有什麼不好,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應對方。思緒被這樣一攪亂,連他都不知道該怎麼歸納自己對這個小鬼的心情。
看著艾連雖說自暴自棄卻是認真的眼神,里維在心裡默默嘆了口氣。
艾連平時看起來似乎什麼也不怕,總是憑著一股熱血就行動,但內心卻也意外的纖細敏感。那次壁外調查親眼看見同行的前輩們全數殉職,明明沒有關係卻把錯全部歸咎於自己,明明沒有人責怪他的卻擅自把自己定位為罪人,只因為是自己做的決定。這個孩子到底有多害怕自己是不被需要的沒有人知道,莫名其妙的有了巨人之力然後被當成怪物,這樣的壓力除了他以外不會有人懂。親眼看見過巨人是怎麼吃掉自己的至親,甚至下定決心要將那些怪物全部驅逐,怎麼都不會想到自己也成為了那樣的怪物。
里維不知道能怎麼安慰他,這樣敏感的孩子卻也不能放著不管,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要他相信自己。他想起回到城內的那天晚上,原本只是擔心情況所以去看看地下室的艾連,就看到他露出佯裝堅強卻是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兵長,說點什麼安慰我好嗎?』
『我就在這裡,艾連。』
他坐在床邊,看著艾連低頭哭了一個晚上,什麼話都沒有說。
說到底,他們每一個人都只是需要一個能傾聽的陪伴而已。
■
艾連在自暴自棄的情況下說出了喜歡,原本期待對方能說點什麼,但氣氛卻這麼沉默了下來。
「哈!反正我就只是個怪物。」艾連半掩著臉跌坐在地,表情痛苦,「就算現在我說喜歡你又能怎樣?你也不可能願意接受。」
他真的是找死才會說出這種話。艾連低聲笑著自己,在心中埋藏了這麼久的秘密,竟然當著里維的面說出口。雖然一開始便沒期望對方答應,但這麼一來彼此距離勢必又要拉長,而且還是自己親手造成的。明明好不容易才變得更接近。
「無所謂。」
抬起頭才發現里維不知何時走上前來,與自己僅一步之遙。艾連看著里維那張萬年不變的冷臉,他想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十分難堪、詫異以及不可置信。
人類最強的兵長,一直以來自己都只是看著他的背影,一旦伸手觸碰,就彷彿玷汙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所以當里維開口說出「無所謂」時,艾連反而退縮了,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不上不下。
「怎麼,你不是想要我嗎?」里維乾脆地跨坐在艾連身上,「你在怕什麼?」
「不、兵長……」喉嚨深處乾澀的似乎要燃燒,「我可是個怪物啊?」
——怎麼能夠被允許觸碰你。
「……你是怪物又與我何干?」里維半瞇起那雙目光如鷹鷲般銳利的眼,上半身前傾令兩人吐息幾乎要交融,「難道你還擔心會傷害到我?白癡,別開玩笑了。」
「如果你暴走了,我會毫不猶豫的殺了你。」
直到里維手指撫上他的唇,艾連這才發現不知何時竟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里維輕輕吻上,末了還將那傷口上的血跡舔拭乾淨,分開後只見里維嘴角沾染著些許豔紅,那樣的他看上去有些妖異的美。艾連屏息看著里維扯下領口的巾子,卻不敢有任何動作。
「你還在發什麼呆?」
彷若點燃一切的引線,艾連一咬牙傾身用力吻上眼前的這個男人。
■
不知道過了多久,艾連將里維壓在身下,而兩人只是忘情的互相擁吻,唇齒間的碰撞、舌尖與舌尖的追逐。艾連順從著人類在情慾上的本能,從一開始的猶疑到一次比一次都要更濃烈的吻,就像喝著烈酒上了癮,一杯一杯用力的灌。身下的木地板其實並不比寢室裡的床舒服,但當下的兩人似乎管不了那麼多,情慾上身彷彿烈火燎原,若非燒的一乾二淨是不會停止的。
雖在接吻,艾連的手也沒閒著,解開身下里維的襯衫大大敞開,手指緩慢地在一吋一吋的肌膚上游移,頸子到鎖骨、胸口到下腹。黏膩的,艾連分開兩人直至方才都還緊密貼合著的唇瓣,往下緩慢溫柔而綿密的親吻、舔舐著對方的鎖骨以及胸前微微凸起的敏感處,如此的小心,令人聯想到年幼的孩子捨不得一口吃掉手中的糖果,所以一小口、一小口的舔著直到糖果化開。
「夠了吧艾連,不要拖拖拉拉的。」
本就對情事不甚熱衷,以往也是一旦有了衝動就快速解決,而此刻的里維更是不耐的皺起眉頭催促。
「啊、是!」
準備褪下里維下身衣褲的艾連因為被催促,結果反而顯得更緊張,只聽里維極為不耐的嘖了聲,下一秒艾連被里維一個用力一翻兩人變成了與方才上下交換的體位。艾連緊張的看著跨坐在自己身上的里維脫下彼此下身的褲子,兩人的陰莖早已高高挺立甚至流出點點前列腺液,更令艾連驚恐的是里維將自己的手指就著彼此流出的那點前列腺液,就伸到自己的後方自行做著擴張,艾連在底下看著,里維皺緊眉、咬著唇的臉使那股燥熱的情緒愈發高漲。
「兵長……」
「閉嘴。」
總算熬到里維抽出手指,然後就見他緊咬下唇一手扶著艾連的陰莖、一手扶著自己的臀瓣坐下。過程非常煎熬,畢竟肛門這種地方向來只出不進,硬是要塞進一根物體還是很不符合人體工學,且里維也不是說多愛主動,只是面對一個什麼經驗都沒有、初吻還是在剛剛才失去的十五歲小鬼,如果自己不先帶頭只怕他們兩人會在這間辦公室僵持到天亮。
進入的過程雙方都很辛苦,豆大的汗珠順著頰邊滑下,直到完全的進入,里維難受的吐了口氣,然後緩緩的動著腰。艾連沒有想到里維會主動到這一步,他扶著里維的腰,連對方滴在他胸膛上的汗水都無暇顧及,只是感受著下身的快感,偶爾忍不住喘著氣。他想著兵長應該很痛吧,卻沒有任何方法可以處理。
「兵長,讓我來吧……?」
大概是真吃了熊心豹子膽,又或者是自己動著的里維那副模樣對心臟的殺傷力實在太過強大,艾連並沒有等里維答覆,擅自在彼此仍然連接著的狀態翻了身將對方壓在身下。
「不好意思,兵長,會痛的話還請您跟我說。」
說完便擅自動了起來的艾連其實讓里維有點想罵人,在這種時候還用敬語更讓里維覺得對方是個無可救藥的小鬼,但強烈的衝擊加上由疼痛帶出的快感令里維只能夠將手緊緊箍著艾連的背脊。明明只是個小鬼身板卻比自己還大這一點也很令人不爽,分神想著別的事情的里維發洩似的將指甲用力戳進艾連背部,只是這點反應似乎被當作在忍受快感,艾連停頓了下便以更大的力道貫穿里維的身體。
一手托著對方的臀部、一手扶著對方的腰,艾連低著頭吻上里維的唇,平時再怎麼拘謹,一旦失控就很難再拉回韁繩。唇與唇分開時,可以聽見里維細微而壓抑的喘息,原本就不是個會露骨的表達情緒的人,此刻更是壓抑只有偶爾不小心溢出的聲音。
「兵長、兵長……里維兵長……」
彷彿在確認自己擁抱著的不是虛幻的影子,不斷喚著對方的名字,如果沒有得到一點確認就覺得自己現在是在夢裡。
「吵死、了……我在這裡。」努力克制著自己不要叫喊出聲,「我就在這裡,艾連!」
想要阻止對方跳針般的嘴,里維扳過艾連的臉對著唇吻了上去。因為是個麻煩的小鬼,所以安撫的方法也很麻煩,一邊吻著、一邊撫摸著對方的頭,棕色的髮絲從指縫間跑了出來。
即便被如此溫柔的安撫,眼淚還是擅自掉了出來,金棕色的眸子因為淚水而氤氳。
「哭什麼啊你這小鬼,該哭的應該是我吧?」
無奈的語氣,不知是否錯覺,隱約還有聽見那麼一點點的寵溺。是錯覺吧。
■
待兩人重新將衣物穿戴整齊窗外照進的已是夕陽餘暉,木地板上那些斑斑水漬總會自己消失,除此之外辦公室裡安靜得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里維依然是坐在桌前看著成堆的資料,不時指揮艾連在書櫃前拿上拿下,一切都恢復成今天上午以前的模樣,彼此都沒有人再提起,彷彿下午發生的事全然是個夢境。
艾連發著呆,左手無意識的摸上自己右肩,在兵團外套以及上衣遮蔽的那個地方有個鮮明的齒痕。那大概是方才兩人激情纏綿的時候,里維留下的,也不知對方到底記不記得自己咬得多用力,雖然對於這個齒痕艾連是滿意的,甚至不希望它消失。里維或許不這麼想,可艾連擅自將這個當做記號——艾連‧葉卡這個人是屬於調查兵團士兵長‧里維的記號。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夠在里維身上也留下這麼一個記號。可他們兩個現在除了上司與下屬之外還有什麼關係能夠讓他這樣做?單純只是睡過一次,難道就可以稱為戀人了嗎?至少看里維現在的態度,壓根沒有這方面的意思。
「喂,艾連。」劃破寧靜也將艾連從胡思亂想中叫醒,「你在發什麼呆?」
「啊、對不起!」
——什麼時候才能夠平起平坐,才能夠並肩奔馳,才能夠將我的心臟全部掏出來獻給你?
關於之後、
那日之後,里維與艾連的相處模式仍然和之前沒有太大不同,只是偶爾兩人獨處的時候氣氛有些尷尬。里維知道這樣的尷尬跟自己多少有些關係,畢竟對方只是個孩子,彼此間多了這層關係一切卻還是與之前相同,也難怪艾連會不安。
雖然那時嘴上說著無所謂,但里維也不太懂自己當時是抱著何種心情接受艾連的。大概,那樣子的艾連太像受傷了在雨中瑟瑟發抖的小狗,即便里維後來才知道他根本是頭不知道何時會發作的野獸。
——如果我是頭野獸,那麼您不就是馴獸師了嗎?
■
艾連經常說出一些本人都沒有察覺的肉麻發言,令里維不知道該如何回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而且沒有察覺就算了表情還十分認真。有道是認真的男人最帥,即便他只是個小鬼,要承認一個小鬼帥讓里維有些不爽。
不過或許是相處得太過頻繁,有時候某些行為是會被傳染的。
「兵長,要什麼時候才能變得像您一樣呢?」
「啊?」
「我的能力不夠所以只能在您身後奔馳無法與您並行啊。」
「我沒說你不能過來。」里維習慣性的皺眉,「你隨時都可以到我身邊,只要你做得到。」
話一出口,看著艾連有些過度驚喜又不知所措的臉,里維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難為情的發言,隨即轉過身加快腳步頭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混亂中的少年(15)一個人在原地。
——可惡,混久了連講的話都被傳染了。
■
又是一個從夢中驚醒的清晨,看著窗外的天色比平時起床的時間稍嫌早了,還有些能夠躺回去的餘裕,里維卻已毫無睡意,索性起身梳洗準備開始一天的忙碌。
看向鏡中自己光裸佈滿了傷痕的上身,那是曾經馳騁於戰場的證明,他想起了那個夢境——火焰之水,冰之大地,砂之雪原,那其實是個美夢。
夢裡沒有圍牆、沒有巨人。高山、森林、大海,抬眼即是,所有人都不用去擔心城牆隨時有可能會被攻陷,因為放眼四周根本沒有所謂的高牆,理所當然也不用擔心會成為巨人的餌食。眾人開心的笑著,時而高歌、時而跳舞,大家都在享受生命,享受活著。享受。
但,在那個世界裡沒有調查兵團。在沒有巨人的世界並不需要。
然後,夢醒了。
總部清晨的走廊並沒有什麼人,偶爾經過幾個看到里維總是緊張卻又畢恭畢敬的對他行禮,他並沒有很喜歡這些細碎繁瑣的禮節,那象徵著為人類、為世界獻出心臟的行禮不應該對他一個人做。以為終於沒有人了卻在前方不遠處看見熟悉的背影,那個比自己高出一顆頭的年輕背影,原本想開口叫住轉念一想仍是加快了前進的腳步。
由於背部突然增加的重量,里維清楚感受到艾連因驚嚇而突然僵直的背脊,但他仍然維持著這個動作——將額頭靠在前方那個人的背上。
「艾連喲。」
「欸、兵長……!早安,呃、請問我的背怎麼……」
「稍微安靜點。」
「是!」
「吶、艾連喲。」
「這個世界的巨人若被全數驅逐,還有什麼地方會需要我這樣的人存在?」
美麗祥和的世界,那個夢境正是里維所害怕的。
若不是他有這樣的能力,若不是他能夠在驅逐巨人這件事上有所貢獻而跟著艾爾文來到這裡,那麼他又跟曾經在地下街,那個宛如社會底層垃圾的自己有什麼兩樣?還有誰會需要他?
他不知道在那樣平和的世界哪裡還有屬於他的容身之處,他的專長在驅逐巨人這件事情上,排除這件事之後連他也說不出自己還有什麼用處。就是個廢物罷了,沒有歸屬的廢物,社會的渣滓。
人類最強的兵士長里維打從心底害怕的,正是這樣的世界。不是害怕世界本身,而是害怕不被需要的自己。
「兵長您在說什麼啊?」艾連轉過身睜大了那雙金棕色的瞳眸,用非常不可置信的語氣說著:「您永遠都是被人需要的!就算其他人不需要,至少還有我需要您!」
「雖然現在的我只能追隨兵長的背影,但是總有一天我會追上去的,我會追上您、到您的身邊一起。」
里維微愣,雖然已經習慣,但他仍然不知道該如何對這有如熱情告白般的話語做何回覆。
「有您在的地方就是我的理想鄉,我這輩子的心臟都是屬於兵長的。」總有一天要一起看看那個屬於我們的美麗世界。
原本只是因為對方是個孩子而毫無顧忌的說出自己心底最在意的事情,但正因為對方是個孩子才能說出這般直率的話語吧。
「是嗎?那很好啊。」里維不易察覺的勾起嘴角,「就讓我看看吧,讓我看看你什麼時候可以追上我的腳步。」要把心臟獻給我就必須要有相當的覺悟。
■
——Wie sind die Jäger.
「殺了你!」
後方緊連著的是立體機動裝置的蒸氣,腳踝、腿、腰,再來是——後頸。半空中一個迴旋,準確而有力的朝著那塊早已計算好的位置砍下,一個漂亮的擊殺。
一匹之後又接著一匹,在看不見的角落不知道已經犧牲了多少隊友,但在這許多次的作戰當中,他早已學會別將私人情感帶進這種時刻,在他分神的一秒,不是又多死了一位好友,就是輪到自己的死亡。
艾連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空有理想的少年,現實將他的菱角磨得不再如此銳利。
在戰鬥的當下不能被私人情感分心,但如果是發生在觸手可及的眼前呢?
前一天晚上才天南地北的亂聊,那個隊友說如果巨人被消滅殆盡,他要馬上與那位美麗的青梅竹馬結婚,他說他們約好的。所以當艾連看到他即將被巨人送進口中的時候毫不猶豫的利用裝置衝了過去,然後將那個人救下,可是卻輪到自己即將成為巨人的口中飧。他不是沒想過死在戰場,過去他也曾經差點喪命卻因為自身的巨人之力撿回一命,但不是每一次都會如此幸運。
一次是幸運,兩次是僥倖,而不是每個人都會有第三次。
至少,不是死在斷頭台。能死在戰場上就某種意義而言也是幸運的,即便不能親眼見證當年說好的美麗世界令人感到遺憾。
「艾連!」
熟悉的聲音,強而有力的手,不僅將他拉了出來還將他推了出去。
一切都發生得太過突然,從他看清楚對方的臉到飛濺的紅花,不過幾秒鐘的時間卻有如一世紀那般漫長。在視網膜完全接收眼前的影像之前一切都已經先結束了,身體沾上過多的鮮血,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對方的。
一瞬間席捲全身的絕望。
「兵長——!」
■
「——艾連、艾連!」
睜開眼看見的是瞬間放大的里維的臉。
「啊,是……?」
「你睡得很不安穩,做噩夢了嗎?」
「是做了個噩夢啊……」
摸了摸還濕潤的眼角,心臟還噗通的大力敲擊著,雖然是夢境但卻真實的像發生過一般。
——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
——10 years ago.
柔和的月光由窗外透進,從後方擁抱著自己的那個人早已熟睡,和對方厚實的胸膛緊緊相貼的背脊能夠清楚感受到平穩的起伏。這樣很好,表示他不像最初的那幾年容易做噩夢。
夜深了,該睡了,但里維難得的睡意全無。
里維身上有著大大小小數不輕的傷痕,那是這長久的時間以來,參與過的作戰印記。每一道疤都象徵了許多那時犧牲的好友同伴曾經存在過的證明,長年的堆累早已讓背上的自由之翼沉重得無法飛翔,若非有個發誓願與自己一同承擔的人在,他想肯定早已崩潰。
他的肩上有道齒痕,那是艾連不久前留下的,他幾乎每次都會在這樣彼此相擁的夜晚留下這麼一個印記。
——「這代表里維是屬於我的。」
不知是從幾年前開始,兩人獨處時艾連不再稱呼他為兵長,而他也不再喚他小鬼。
狂妄的年輕人,里維總是如此稱呼他。
「每次都這麼咬,你是野獸不成?」
「所以里維要負責,誰讓你是我的馴獸師。」
「……里維,還沒睡嗎?」
後方的艾連不知何時醒了,里維在他懷裡轉身面向他的臉。
「還沒,睡吧。」
「晚安。」
艾連收緊擁抱里維的雙臂,里維的頭靠在艾連的胸膛,可以清晰得聽見他強而有力的心跳,年輕,且充滿活力。
那是曾經說過要獻給自己的心臟。
——Good night, have a nice dream.
END
「嗯。」
「心很痛。」
「嗯。」
「可以哭嗎?」
「嗯。」
「兵長,請您答應我一個請求。」
「嗯。」
「說點什麼安慰我好嗎?」
「我就在這裡,艾連。」
——我就在這裡,和你一起,你不是一個人。所以在你還流得出眼淚的時候哭吧,哭吧,然後作個好夢。
一、
百無聊賴。雙手被銬上枷鎖,活動範圍侷限於那張不怎麼潔白的床,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彷彿牢獄的柵門,而艾連也確實是身於地牢。他沒有被定罪、沒有偷拐搶騙,僅僅只是出現了與常人那麼點不同,高層為求安全暫時將他關在這潮濕的地方。艾連沒辦法自由行動,即使想要找些事情排遣寂寞,周身所見除了堅硬的牆就是外面負責看守他的士兵。仔細看就可以發現,那些士兵看著他的眼神無不是帶著輕蔑,甚至開口就說他是怪物。
他無法反駁。
沒有事做,所以艾連乾脆閉上眼假寐,強迫自己不要去想外頭現在如何、那些好友同伴們現在在哪的問題。
他就像一頭被關在籠中的野獸,生死由不得自己,卻被貼上凶猛勿近的標籤。
曾經誓言要將巨人趕盡殺絕,希望能夠讓人類再度走到牆外的世界,如今自己卻也成了巨人。
■
「艾連喲,你會恨我嗎?」
個子嬌小的里維兵長逕自在艾連身旁坐下,仍是那副冷然的表情,只是並不令人感到不善,更多的是敬畏。
「不……不會,我知道演那場戲是必要的。」
按壓著臉上的傷,艾連回答得有些緊張。想到方才里維在所有高層面前對他實行的「教訓」,狠勁餘悸猶存。不過就像里維說的,總比被帶去解剖研究要來的好。
只是,兵長下手從不留情,在眾人面前挨的那幾腳真的很痛。
撇除那次教訓,艾連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里維,他曾經在人群中用仰慕視線望著的人類最強如今就坐在身邊。經過高層的審問,他知道許多人對他抱持著害怕的心情,然而兵長,甚至現在也同樣在辦公室內的團長以及兩位分隊長,對他的態度卻很一般似乎沒什麼戒心。但想想里維是以自身的能力自恃,根本也沒有忌憚他的必要。他本人也說了,要是艾連失控會毫不留情的殺了他。
一時腦熱就脫口而出了要大家把賭注押在自己身上的話,艾連對於接下來其實還是很茫然。
里維不是笨蛋,如果他是笨蛋也爬不到現在的高位。
艾連的特殊體質的確有可能為人類帶來希望,即便目前還非常不穩定更充滿了不確定性,但里維並不是憑著艾連殺了許多巨人這一點而決定留下他。相反的他剛開始並不信任眼前那位被鎖在地牢中的少年,直到他看見艾連那雙堅定又清澈的眼眸。那雙眼睛令他改變了主意,甚至主動向艾爾文說要由自己親自教導他。
就算不穩定又怎樣?可能會暴走又怎樣?殺了他就好,反正他殺死巨人的本領每個人都非常清楚,他非常的強悍,如果輕易就栽在這小鬼手裡,那麼他人類最強的封號也可以拱手讓人了。
撇除那雙眼睛不說,其實艾連在上層面前喊出的那番話也令他對這小鬼刮目相看,雖然是段欠缺考慮的小孩子發言,但不難聽出裡面是下了多少決心又失去了多少東西拼湊而成的。
他要好好的帶著這個小鬼,說不定真的能成為人類走出這片高牆的希望。
「從現在開始你就好好跟著我吧。」
里維看著那比他高出一些的艾連如是說。
■
「明明已經很乾淨了,為什麼兵長還要叫我重掃……」
嘴裡發著牢騷,一身清潔裝束的艾連即便心裡有些無法理解里維的潔癖,仍然聽話的重新打掃了一遍看起來已經很乾淨的房間。一邊打掃,他一邊琢磨著方才與佩托拉的對話。他想像著年輕時混在街頭還不是兵長的里維會是什麼樣子,卻發現自己對他最深刻的印象竟是那天出現在他們三個面前那個威風凜凜的背影。艾連無法想像里維在調查兵團以外的樣子,因為在認識他之前就已經先看見他強力而刺眼的光芒了,那跟其他人都不一樣。
那樣刺眼的光,大概是他一輩子都到達不了的。畢竟自己都已經成了人類最為害怕的存在,既是怪物,又怎會是光。
艾連曾經以為里維是討厭他的,就算沒有討厭,也是像別人一樣對他保持著安全距離,且做好了隨時都可以殺死他的準備。所以艾連並沒有真正的把自己當作調查兵團的一份子,而是把自己當作兵團的工具,然後不斷在心裡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人類的繁榮。」
面對這樣的他,里維卻用肉身背對著,替他擋下其他隊友們的猜疑及敵意,與之前的刺眼眩目不同,這次是毫無防備的背影。事後艾連曾私下去問里維為何要如此維護他,然,對方卻一副看到白癡的表情,「因為你屬於我的小組,小鬼。」保護自己的組員是他身為兵長應該要做的事。
「你的做法並沒有錯,想做就做吧。」
他已經快要忘記像這樣被信任的感覺有多美好。
這大概,不知不覺成了這份情感的濫觴。
二、
忙亂生活當中的平靜是調劑,太過平靜導致習慣是毒藥。就像不小心上癮的阿斯匹靈,亦或是習慣溫水的青蛙。
「艾連,幫我把這本放到書櫃,然後把最左邊那本拿過來給我。」
「啊、是。」
所以他不允許自己休息,習慣危險習慣忙碌總比習慣平靜來得好,不會變成廢人也可以隨時保持警戒,即便同僚們總是一臉擔憂的勸他休息,他也不覺得那些與他相比沒有好到哪裡去的傢伙有什麼資格勸他。里維在不用砍砍殺殺的日子總是用許多的公文和資料來逼迫自己忙碌,連帶艾連在不用訓練的時候也必須陪著他瞎忙,但他沒有罪惡感,反正年輕的小鬼就是要拿來操練的。
里維曾經以為太有正義感的小鬼調教起來會有困難,不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下來他發現也不是那麼回事。只要別扯到驅逐巨人之類的話題,其實艾連是個滿聽話的小鬼,至少他會在一旁看書或資料等待里維吩咐。看著他安靜的側臉,里維有點沒那麼專心在工作上。明明提到巨人就會變得很激動,明明也算是半個巨人,但是這樣的艾連就只是個普通的小鬼罷了,看起來一點都不可怕。
將書一本本從書櫃上取下,又將另外一大疊放回書櫃,不斷重複著幾無不同的作業,而桌上還有許多散亂的資料及文件等著他去整理,一旁喝沒幾口的咖啡早已放涼變得苦澀。另一頭是從早便埋頭在公文堆中忙碌的里維兵長,偶爾不用訓練的日子艾連便會跟著里維在辦公室裡當個助手,雖有難得的清閒卻也閒不得,因為他的上司除了潔癖還是個工作狂。
艾連其實並不以為苦,沒有事做會令他有罪惡感,他不認為自己有資格輕鬆。他有巨人體質,他加入調查兵團就是為了能將自身力量貢獻於討伐巨人上——將那些巨大的傢伙全部驅逐,再度迎來人類的繁榮。即便心中焦躁,他也只能依照兵團命令行事,而在兵長身邊幫忙便能夠勉強壓下心中那份焦慮。
里維雖然總擺張看不出情緒的臭臉,卻也非常受下屬們的尊敬及愛戴。在加入調查兵團之前,艾連原本也只是像其他人那樣將他當作傳說中的英雄般仰慕,直到他發現那個人其實意外的很嬌小、說話直接卻又切入核心,重點是,他並不真的同外表那樣難以接近。里維相當清楚知曉團員們每個人的個性及特性,嘴上不說,其實他非常關心每個人,只是或許是因為不習慣或不擅長表達,總會讓人有種距離感。
■
里維會講冷笑話這一點剛開始令艾連頗驚訝,卻又有種兵長果然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啊,這類的感慨。很久很久之後,艾連回憶起這件事時還特別跟里維說過,結果換來一記對著頭不怎麼客氣的拳,又露出那種看見白癡的表情說著「你當我是艾爾文嗎?他才是不會開玩笑的人吧。」說真的,艾連很想跟他說,其實團長看起來比較像是會開玩笑的人。
除了冷笑話,里維也經常把髒話掛在嘴邊,真真切切得讓人感受他曾經是街頭小混混的事實。若非如此,見他在工作上的表現、殺巨人之類的行動,經常會令人忘記這位威風凜凜的兵士長被團長發現之前只是個在地下街逞兇鬥狠的混混。
「小鬼,明天就要出發了,你不會嚇到尿褲子吧?」
還以為特地到位於地下室的這個房間有什麼要緊事,結果原來只是確認情況的,感覺像被當作小孩子對待艾連有些不舒服,可轉念一想,對於身經百戰又大他不少歲數的兵長,確實是個孩子沒錯。
「不,我已經準備好了。」
「是嗎?明天給我繃緊點,你要是擅自死了我們會很困擾的。」
事實是,艾連這個晚上睡的並不安穩。
第一次跟著調查兵團的行動,就是要回到瑪莉亞之牆的範圍,他曾經生活了十年的希干西納區、那個被巨人輕易摧毀的家鄉。能不能成功奪回瑪莉亞之牆是其次,真正困擾他的是五年前的惡夢,他以為已經可以看開了,以為只要一心一意的想著剷除巨人就沒有問題,結果原來一切都是他想的太過簡單。
母親當時的表情、聲音,還有以為他跟米卡莎都沒有聽見的那聲「不要走。」現在回想起來仍舊感到惡寒,強烈的孤寂感以及絕望再次席捲而來。沒能拯救母親是因為自己不夠強,如果夠強大,或許母親現在還會在他面前微笑、輕輕拍著他的頭哄他入睡,如果母親看到加入調查兵團的他以及米卡莎會不會感到驕傲?還是會生氣的訓斥他們?母親向來不希望他們加入的,因為太過危險還有過低的生還率。
但是只要消滅所有的巨人,人類就會幸福了。這是艾連從來沒有改變過的理想。
——只要全部消滅就可以了。
三、
「優先保護艾連!」
「你不相信我們的實力嗎?」
「就這樣一路前進到總部!」
「我相信我們班一定能取得勝利,祝好運!」
——我不可能知道答案,一直以來都是如此,結果不是所有人都能預見。
■
當艾連恢復意識時,人已經身在調查兵團撤退的隊伍,對於自身與女巨人對戰中途開始發生了什麼事,他完全沒有記憶。睜開眼看見的便是身旁同樣負傷的前輩以及米卡莎擔憂的臉,無法理解的狀況使他方醒轉便劈頭就問米卡莎女巨人與作戰的事,得到的答案卻是作戰失敗還有她略顯為難的表情。
「調查兵團回來了!」
「人數好像比今天早上少很多啊?」
「大概又白白浪費我們的納稅錢了。」
一句接著一句的冷嘲熱諷,那是在牆內過著安逸生活,只需坐享其成的人口中說出的。
原本還想起身反駁,沒想到最先映入眼簾的不是那些大人們醜惡的嘴臉,而是那一臉崇拜與期待的孩子們。那是撥開烏雲之後可以看見的陽光,那樣的陽光之於現在調查兵團的所有人卻是太過刺眼。艾連想起當年的自己,幼時的自己。
他突然理解為何當年回城的調查兵團表情如此陰鬱。
「好帥喔!這就是調查兵團啊!就算傷痕累累還是堅持戰鬥!」
『英雄凱旋歸來了!我們快去看,米卡莎!』
——即使是孩子,總有一天仍然必須被迫接受,現實與理想之間那無法彌補的差距。
「里維兵長!我是佩托拉的父親!」
『請問我兒子還平安嗎?』
「那個……我女兒還年輕,我不希望她太早嫁出去……」
『我兒子在生前還是有為人類奉獻的對吧?』
一幕幕,過去與現實,記憶的交錯。
「艾爾文團長!請你回答!」
「這次遠征的收穫有辦法彌補犧牲嗎?」
「你覺得自己對得起那些死去的士兵嗎?」
用力的,將手臂壓住嘴角;努力的,將欲奪眶的淚水鎖在眼角。
現實永遠都不會順著萬千人類的理想,想的越美好就越容易被殘酷的打破,小時候覺得那些人是英雄,長大後當自己處在這樣的環境才會理解全人類的希望是多麼大的包袱。背後的自由之翼並不會帶著自己翱翔。
繼五年前的那一天,艾連再次允許自己脆弱。
■
里維有想過這難搞的小鬼心情會很低落,但沒想竟會嚴重至此。
「怎麼,還在消沉?」
他靠在牆邊看著在床上靜養的艾連,每當艾連巨人之力使用過度就必須靜養一小段時間,按照漢吉的說法,這似乎與力量使用熟練度有關。
「……亞妮到底是為什麼?」
終於開口了卻是一句廢話。里維不耐的皺眉,忍住想翻白眼的衝動,小鬼就是小鬼。
「鬼才知道。」煩,「如果你那麼喜歡她,那你去地下室跟她告白如何?搞不好她就願意從那該死的水晶出來了呢。」但可能會被你的青梅竹馬給滅了。
「……哈哈,兵長今天的話很多呢。」
「我本來就很會說話。」
「兵長……」
「嗯?」
「對不起,如果不是我做了錯誤的選擇就不會這樣了,大家都不會死,兵長也不會受傷。」
「沒關係,我說過吧,我們不會知道選擇過後的結果會是如何。」
——我也說過的,你做的選擇沒有錯,想幹就幹。
在調查兵團的所有人都早已做好隨時為人類奉獻出生命的覺悟,哪怕只有一點點,只要讓人類能夠早一點重獲自由就好,可以用自己的雙目去看看以往只能在史冊裡看見的火焰之水、冰之大地、砂之雪原。就算這次失敗了,後繼者還是可以踏著自己的屍體繼續前進,只要能讓人類走出這道牆,哪怕只有一絲的希望也願意去嘗試。
這就是調查兵團,背負了全人類自由之翼的調查兵團。
里維不是不在意,他現在仍然將里維班的那些人逝去時的樣子記的一清二楚,他不是不在意。只是今天若不是他們,也會有其他人喪命,搞不好下一次的壁外調查就是輪到自己,沒有人知道。他只能在每一次的攻擊,用更多的巨人屍骸替那些早逝的隊友送葬。
四、
關於艾連的巨人之力,以及本身存在的必要與否,高層再度陷入膠著。以艾爾文‧史密斯為首的調查兵團及駐紮兵團的達克‧皮克希斯司令立場不變,其他人則是再度提出諸如消滅或者解剖研究艾連等等提案。
會再次進入相同的迴圈,僅僅只是因為身為女巨人的亞妮‧雷恩哈特事件所引導出的一連串問題。由人類變成的巨人,潛入牆內與人類共同生活的巨人,一切都不明瞭的黑幕。
「搞不好艾連‧葉卡也是巨人的間諜啊!你能完全保證他是站在人類這一方的嗎?」
「你們調查兵團的菁英班在這次作戰,為了保護他全滅了吧?難道你們有這麼多菁英可以犧牲嗎?」
「當初就應該直接解剖的!」
「那個米卡莎‧阿卡曼說不定也是巨人啊,連她也應該要一起解剖研究!」
那是一場極為無力的辯駁,在絲毫得不出結論的情況下就這麼結束了。
里維好幾次都想開口大罵那些人是不懂思考、一張嘴嘰嘰喳喳的豬玀,但為了目前的局面著想他只能忍耐。交叉抱在胸前的手、握緊而指甲深深陷入的拳頭,他的脾氣向來都不是很好,可他們目前的處境是弱勢。
——他媽的弱勢。
酸臭而腐敗、迂腐而不懂思考。高層只為利益著想,政府與商會勾結只為了賺更多的錢,從已經夠艱苦的人民身上搾取金錢。兵團是政府的奴役,為了世界獻出心臟、獻出生命,政府高層卻只知道飲酒作樂,這就是當今的人類社會。有時候,就連里維都會覺得這樣的社會,不如讓巨人全部吃光還比較好,將一切全都洗牌重來。
■
「媽的。」
翹著那隻受傷的腿,里維坐在辦公室心情不是很好的喝著咖啡。高層全都只是一群廢物,提出的盡是一些毫無幫助的提案,如果這麼簡單人類就能再度繁榮,那麼這麼多年來的努力都像是白白讓巨人給吃了。
如果說調查兵團是一群想著變革的怪人集合體,那麼政府高層就是一群無腦豬玀所待的豬圈。里維覺得自己的這番比喻非常有道理。
「兵長,我會被憲兵團接收對嗎?」
同樣也在辦公室裡的艾連,站在距離里維不遠的牆邊問著,即便外表看似堅強,語氣裡仍然聽得出那麼點不安。
「艾爾文不會讓你過去的。」我也不會。
里維不覺得艾連只單純是個怪物,他的眼裡有著許多大人都已經遺忘的光采。堅忍不拔、對於光明未來的固執,覺得一切黑暗都是可以被掃蕩般,那樣子的光采。自打那次在地窖中見到,里維就已經下定決心。
看著年輕的艾連,里維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模樣,對於世界的絕望,進而將這股憤怒發洩在地下道中與其他人的鬥毆。若不是艾爾文,他想現在大概不是成為地下道當中毫無貢獻的渣滓,就是那些眾多無名屍的其中一個。所以他不希望艾連跟當初的自己一樣,他想維持那時候見到時對方眼裡的光采。
■
艾連靠在牆邊,他很不安,比起第一次被訊問時的憤怒,這次他更多的是不安。方才的訊問,相較於第一次的直接,里維這次並沒有說半句話,這令艾連感覺緊張。他發現自己害怕被調查兵團釋出,雖然有時候團長會有一些令人無法理解的作戰計畫,但這裡讓他在發現自己擁有巨人之力之後真正的感到被接納。
他看向翹著腳喝咖啡的兵長,當初是兵長主動開口要親自教導他,而在發生了這一連串的事情之後他不知道對方是否還相信他。
因為他錯誤的決定,里維所帶領的菁英班全滅。因為他錯誤的決定,調查兵團損失了許多戰力。一切都是因為他,因為他而造成這麼多或許原本不會有的損傷。就連里維都為了救他而傷了自己的腿。
果然自己一開始就應該被抓去解剖的吧。艾連咬著下唇,就連他都快要不相信自己。
所以他開口問了。
他鼓起勇氣開口問了兵長,而兵長給他的回答卻是團長不會讓他過去的。
那麼兵長自己呢?
比起其他人,艾連更在意兵長對自己的看法。之前他就發現了,自己很在意兵長,他曾經去思考過原因,卻總是得不出結論。
兵長很強,是人類最強,他曾經把他當作傳說一樣崇拜,然後他現在離他很近很近,甚至在他底下做事,可他仍然得不出如此在意的原因。直到那天看著兵長在前方奔馳的背影,兵長對他說了「你的決定並沒有錯。」姑且不論那是不是一個小鬼由崇拜衍伸的情感,全都是狗屁,至少他現在可以很篤定的說出答案。
——是喜歡吧。
喜歡上自己的上司,甚至還是同性什麼的,艾連沒有想過這麼荒唐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就是發生了。艾連曾經想過如果告白了會如何,可想像出來的結果似乎會十分的無法挽回,所以他下定決心要隱瞞一輩子,雖然說一輩子或許是有點誇張了,畢竟他自己也不能保證是不是會持續這麼久。
而且,最重要的是,自己可是個怪物。
是人類認知中的敵人。
■
「兵長……兵長會希望我被憲兵團接收嗎?」
「哈啊?」
「先不管高層的決定或團長的想法。」艾連吞了口口水醞釀,「我是在問,兵長,您個人的意見。您會希望我被接收嗎?」
「為什麼這麼問?」
「不……因為會變成這樣都是我的錯吧。明明兵長您都說了我想做就做,但我還是選擇了相信同伴,才會變成這樣的不是嗎?」情況已經漸漸失控了,「要不是這樣,佩托拉小姐他們也不會死了不是嗎?」
「你是白癡嗎?」里維蹙著眉,「相信同伴是基本的吧?這跟你做什麼選擇有衝突嗎?我說過了吧,沒有人可以事先預見選擇之後的結果,沒有人可以。」
「但是我害大家死了,甚至害您也受傷了,到頭來全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到底誰讓你把錯都怪在自己身上的?」
「我不僅是個怪物,還是個害其他人也一起遭殃的兇手啊。」
「你到底在說什麼蠢話?吃錯藥了嗎?」
里維不懂他們的話題為什麼會如此跳躍,他也不懂艾連為什麼突然就這樣擅自陷入自我厭惡的迴圈。他從來不覺得艾連是怪物,也沒有覺得是艾連的錯,畢竟就像他自己說過的,沒有人可以事先預見這個選擇的結果會是如何。
「不,我沒有吃錯藥,我很認真的在問兵長您這個問題。」
「所以為什麼要這麼在意我的想法?」
「大概是因為我喜歡上您了吧。」
五、
會被這樣一個小鬼告白里維他可從來都沒有想過,而且還是這樣的情況。所以他才覺得他們的話題太跳躍了,為什麼沒幾下又變成了戀愛話題?
他不討厭這個小鬼,甚至是賞識的,但是一下子提升到喜歡的層級他是連想都未曾想過。而且他不懂為什麼自己會被這小鬼喜歡,他甚至認為他跟他那位青梅竹馬正在交往!里維一瞬間不知道該怎麼回話,幸好手邊那杯咖啡早已見底,不然他大概還沒喝下就全數歸還給大地。
一切都來得太過突然,里維的腦袋有些無法反應,被這樣的小鬼喜歡沒有什麼不好,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應對方。思緒被這樣一攪亂,連他都不知道該怎麼歸納自己對這個小鬼的心情。
看著艾連雖說自暴自棄卻是認真的眼神,里維在心裡默默嘆了口氣。
艾連平時看起來似乎什麼也不怕,總是憑著一股熱血就行動,但內心卻也意外的纖細敏感。那次壁外調查親眼看見同行的前輩們全數殉職,明明沒有關係卻把錯全部歸咎於自己,明明沒有人責怪他的卻擅自把自己定位為罪人,只因為是自己做的決定。這個孩子到底有多害怕自己是不被需要的沒有人知道,莫名其妙的有了巨人之力然後被當成怪物,這樣的壓力除了他以外不會有人懂。親眼看見過巨人是怎麼吃掉自己的至親,甚至下定決心要將那些怪物全部驅逐,怎麼都不會想到自己也成為了那樣的怪物。
里維不知道能怎麼安慰他,這樣敏感的孩子卻也不能放著不管,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要他相信自己。他想起回到城內的那天晚上,原本只是擔心情況所以去看看地下室的艾連,就看到他露出佯裝堅強卻是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兵長,說點什麼安慰我好嗎?』
『我就在這裡,艾連。』
他坐在床邊,看著艾連低頭哭了一個晚上,什麼話都沒有說。
說到底,他們每一個人都只是需要一個能傾聽的陪伴而已。
■
艾連在自暴自棄的情況下說出了喜歡,原本期待對方能說點什麼,但氣氛卻這麼沉默了下來。
「哈!反正我就只是個怪物。」艾連半掩著臉跌坐在地,表情痛苦,「就算現在我說喜歡你又能怎樣?你也不可能願意接受。」
他真的是找死才會說出這種話。艾連低聲笑著自己,在心中埋藏了這麼久的秘密,竟然當著里維的面說出口。雖然一開始便沒期望對方答應,但這麼一來彼此距離勢必又要拉長,而且還是自己親手造成的。明明好不容易才變得更接近。
「無所謂。」
抬起頭才發現里維不知何時走上前來,與自己僅一步之遙。艾連看著里維那張萬年不變的冷臉,他想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十分難堪、詫異以及不可置信。
人類最強的兵長,一直以來自己都只是看著他的背影,一旦伸手觸碰,就彷彿玷汙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所以當里維開口說出「無所謂」時,艾連反而退縮了,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不上不下。
「怎麼,你不是想要我嗎?」里維乾脆地跨坐在艾連身上,「你在怕什麼?」
「不、兵長……」喉嚨深處乾澀的似乎要燃燒,「我可是個怪物啊?」
——怎麼能夠被允許觸碰你。
「……你是怪物又與我何干?」里維半瞇起那雙目光如鷹鷲般銳利的眼,上半身前傾令兩人吐息幾乎要交融,「難道你還擔心會傷害到我?白癡,別開玩笑了。」
「如果你暴走了,我會毫不猶豫的殺了你。」
直到里維手指撫上他的唇,艾連這才發現不知何時竟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里維輕輕吻上,末了還將那傷口上的血跡舔拭乾淨,分開後只見里維嘴角沾染著些許豔紅,那樣的他看上去有些妖異的美。艾連屏息看著里維扯下領口的巾子,卻不敢有任何動作。
「你還在發什麼呆?」
彷若點燃一切的引線,艾連一咬牙傾身用力吻上眼前的這個男人。
■
不知道過了多久,艾連將里維壓在身下,而兩人只是忘情的互相擁吻,唇齒間的碰撞、舌尖與舌尖的追逐。艾連順從著人類在情慾上的本能,從一開始的猶疑到一次比一次都要更濃烈的吻,就像喝著烈酒上了癮,一杯一杯用力的灌。身下的木地板其實並不比寢室裡的床舒服,但當下的兩人似乎管不了那麼多,情慾上身彷彿烈火燎原,若非燒的一乾二淨是不會停止的。
雖在接吻,艾連的手也沒閒著,解開身下里維的襯衫大大敞開,手指緩慢地在一吋一吋的肌膚上游移,頸子到鎖骨、胸口到下腹。黏膩的,艾連分開兩人直至方才都還緊密貼合著的唇瓣,往下緩慢溫柔而綿密的親吻、舔舐著對方的鎖骨以及胸前微微凸起的敏感處,如此的小心,令人聯想到年幼的孩子捨不得一口吃掉手中的糖果,所以一小口、一小口的舔著直到糖果化開。
「夠了吧艾連,不要拖拖拉拉的。」
本就對情事不甚熱衷,以往也是一旦有了衝動就快速解決,而此刻的里維更是不耐的皺起眉頭催促。
「啊、是!」
準備褪下里維下身衣褲的艾連因為被催促,結果反而顯得更緊張,只聽里維極為不耐的嘖了聲,下一秒艾連被里維一個用力一翻兩人變成了與方才上下交換的體位。艾連緊張的看著跨坐在自己身上的里維脫下彼此下身的褲子,兩人的陰莖早已高高挺立甚至流出點點前列腺液,更令艾連驚恐的是里維將自己的手指就著彼此流出的那點前列腺液,就伸到自己的後方自行做著擴張,艾連在底下看著,里維皺緊眉、咬著唇的臉使那股燥熱的情緒愈發高漲。
「兵長……」
「閉嘴。」
總算熬到里維抽出手指,然後就見他緊咬下唇一手扶著艾連的陰莖、一手扶著自己的臀瓣坐下。過程非常煎熬,畢竟肛門這種地方向來只出不進,硬是要塞進一根物體還是很不符合人體工學,且里維也不是說多愛主動,只是面對一個什麼經驗都沒有、初吻還是在剛剛才失去的十五歲小鬼,如果自己不先帶頭只怕他們兩人會在這間辦公室僵持到天亮。
進入的過程雙方都很辛苦,豆大的汗珠順著頰邊滑下,直到完全的進入,里維難受的吐了口氣,然後緩緩的動著腰。艾連沒有想到里維會主動到這一步,他扶著里維的腰,連對方滴在他胸膛上的汗水都無暇顧及,只是感受著下身的快感,偶爾忍不住喘著氣。他想著兵長應該很痛吧,卻沒有任何方法可以處理。
「兵長,讓我來吧……?」
大概是真吃了熊心豹子膽,又或者是自己動著的里維那副模樣對心臟的殺傷力實在太過強大,艾連並沒有等里維答覆,擅自在彼此仍然連接著的狀態翻了身將對方壓在身下。
「不好意思,兵長,會痛的話還請您跟我說。」
說完便擅自動了起來的艾連其實讓里維有點想罵人,在這種時候還用敬語更讓里維覺得對方是個無可救藥的小鬼,但強烈的衝擊加上由疼痛帶出的快感令里維只能夠將手緊緊箍著艾連的背脊。明明只是個小鬼身板卻比自己還大這一點也很令人不爽,分神想著別的事情的里維發洩似的將指甲用力戳進艾連背部,只是這點反應似乎被當作在忍受快感,艾連停頓了下便以更大的力道貫穿里維的身體。
一手托著對方的臀部、一手扶著對方的腰,艾連低著頭吻上里維的唇,平時再怎麼拘謹,一旦失控就很難再拉回韁繩。唇與唇分開時,可以聽見里維細微而壓抑的喘息,原本就不是個會露骨的表達情緒的人,此刻更是壓抑只有偶爾不小心溢出的聲音。
「兵長、兵長……里維兵長……」
彷彿在確認自己擁抱著的不是虛幻的影子,不斷喚著對方的名字,如果沒有得到一點確認就覺得自己現在是在夢裡。
「吵死、了……我在這裡。」努力克制著自己不要叫喊出聲,「我就在這裡,艾連!」
想要阻止對方跳針般的嘴,里維扳過艾連的臉對著唇吻了上去。因為是個麻煩的小鬼,所以安撫的方法也很麻煩,一邊吻著、一邊撫摸著對方的頭,棕色的髮絲從指縫間跑了出來。
即便被如此溫柔的安撫,眼淚還是擅自掉了出來,金棕色的眸子因為淚水而氤氳。
「哭什麼啊你這小鬼,該哭的應該是我吧?」
無奈的語氣,不知是否錯覺,隱約還有聽見那麼一點點的寵溺。是錯覺吧。
■
待兩人重新將衣物穿戴整齊窗外照進的已是夕陽餘暉,木地板上那些斑斑水漬總會自己消失,除此之外辦公室裡安靜得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里維依然是坐在桌前看著成堆的資料,不時指揮艾連在書櫃前拿上拿下,一切都恢復成今天上午以前的模樣,彼此都沒有人再提起,彷彿下午發生的事全然是個夢境。
艾連發著呆,左手無意識的摸上自己右肩,在兵團外套以及上衣遮蔽的那個地方有個鮮明的齒痕。那大概是方才兩人激情纏綿的時候,里維留下的,也不知對方到底記不記得自己咬得多用力,雖然對於這個齒痕艾連是滿意的,甚至不希望它消失。里維或許不這麼想,可艾連擅自將這個當做記號——艾連‧葉卡這個人是屬於調查兵團士兵長‧里維的記號。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夠在里維身上也留下這麼一個記號。可他們兩個現在除了上司與下屬之外還有什麼關係能夠讓他這樣做?單純只是睡過一次,難道就可以稱為戀人了嗎?至少看里維現在的態度,壓根沒有這方面的意思。
「喂,艾連。」劃破寧靜也將艾連從胡思亂想中叫醒,「你在發什麼呆?」
「啊、對不起!」
——什麼時候才能夠平起平坐,才能夠並肩奔馳,才能夠將我的心臟全部掏出來獻給你?
關於之後、
那日之後,里維與艾連的相處模式仍然和之前沒有太大不同,只是偶爾兩人獨處的時候氣氛有些尷尬。里維知道這樣的尷尬跟自己多少有些關係,畢竟對方只是個孩子,彼此間多了這層關係一切卻還是與之前相同,也難怪艾連會不安。
雖然那時嘴上說著無所謂,但里維也不太懂自己當時是抱著何種心情接受艾連的。大概,那樣子的艾連太像受傷了在雨中瑟瑟發抖的小狗,即便里維後來才知道他根本是頭不知道何時會發作的野獸。
——如果我是頭野獸,那麼您不就是馴獸師了嗎?
■
艾連經常說出一些本人都沒有察覺的肉麻發言,令里維不知道該如何回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而且沒有察覺就算了表情還十分認真。有道是認真的男人最帥,即便他只是個小鬼,要承認一個小鬼帥讓里維有些不爽。
不過或許是相處得太過頻繁,有時候某些行為是會被傳染的。
「兵長,要什麼時候才能變得像您一樣呢?」
「啊?」
「我的能力不夠所以只能在您身後奔馳無法與您並行啊。」
「我沒說你不能過來。」里維習慣性的皺眉,「你隨時都可以到我身邊,只要你做得到。」
話一出口,看著艾連有些過度驚喜又不知所措的臉,里維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難為情的發言,隨即轉過身加快腳步頭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混亂中的少年(15)一個人在原地。
——可惡,混久了連講的話都被傳染了。
■
又是一個從夢中驚醒的清晨,看著窗外的天色比平時起床的時間稍嫌早了,還有些能夠躺回去的餘裕,里維卻已毫無睡意,索性起身梳洗準備開始一天的忙碌。
看向鏡中自己光裸佈滿了傷痕的上身,那是曾經馳騁於戰場的證明,他想起了那個夢境——火焰之水,冰之大地,砂之雪原,那其實是個美夢。
夢裡沒有圍牆、沒有巨人。高山、森林、大海,抬眼即是,所有人都不用去擔心城牆隨時有可能會被攻陷,因為放眼四周根本沒有所謂的高牆,理所當然也不用擔心會成為巨人的餌食。眾人開心的笑著,時而高歌、時而跳舞,大家都在享受生命,享受活著。享受。
但,在那個世界裡沒有調查兵團。在沒有巨人的世界並不需要。
然後,夢醒了。
總部清晨的走廊並沒有什麼人,偶爾經過幾個看到里維總是緊張卻又畢恭畢敬的對他行禮,他並沒有很喜歡這些細碎繁瑣的禮節,那象徵著為人類、為世界獻出心臟的行禮不應該對他一個人做。以為終於沒有人了卻在前方不遠處看見熟悉的背影,那個比自己高出一顆頭的年輕背影,原本想開口叫住轉念一想仍是加快了前進的腳步。
由於背部突然增加的重量,里維清楚感受到艾連因驚嚇而突然僵直的背脊,但他仍然維持著這個動作——將額頭靠在前方那個人的背上。
「艾連喲。」
「欸、兵長……!早安,呃、請問我的背怎麼……」
「稍微安靜點。」
「是!」
「吶、艾連喲。」
「這個世界的巨人若被全數驅逐,還有什麼地方會需要我這樣的人存在?」
美麗祥和的世界,那個夢境正是里維所害怕的。
若不是他有這樣的能力,若不是他能夠在驅逐巨人這件事上有所貢獻而跟著艾爾文來到這裡,那麼他又跟曾經在地下街,那個宛如社會底層垃圾的自己有什麼兩樣?還有誰會需要他?
他不知道在那樣平和的世界哪裡還有屬於他的容身之處,他的專長在驅逐巨人這件事情上,排除這件事之後連他也說不出自己還有什麼用處。就是個廢物罷了,沒有歸屬的廢物,社會的渣滓。
人類最強的兵士長里維打從心底害怕的,正是這樣的世界。不是害怕世界本身,而是害怕不被需要的自己。
「兵長您在說什麼啊?」艾連轉過身睜大了那雙金棕色的瞳眸,用非常不可置信的語氣說著:「您永遠都是被人需要的!就算其他人不需要,至少還有我需要您!」
「雖然現在的我只能追隨兵長的背影,但是總有一天我會追上去的,我會追上您、到您的身邊一起。」
里維微愣,雖然已經習慣,但他仍然不知道該如何對這有如熱情告白般的話語做何回覆。
「有您在的地方就是我的理想鄉,我這輩子的心臟都是屬於兵長的。」總有一天要一起看看那個屬於我們的美麗世界。
原本只是因為對方是個孩子而毫無顧忌的說出自己心底最在意的事情,但正因為對方是個孩子才能說出這般直率的話語吧。
「是嗎?那很好啊。」里維不易察覺的勾起嘴角,「就讓我看看吧,讓我看看你什麼時候可以追上我的腳步。」要把心臟獻給我就必須要有相當的覺悟。
■
——Wie sind die Jäger.
「殺了你!」
後方緊連著的是立體機動裝置的蒸氣,腳踝、腿、腰,再來是——後頸。半空中一個迴旋,準確而有力的朝著那塊早已計算好的位置砍下,一個漂亮的擊殺。
一匹之後又接著一匹,在看不見的角落不知道已經犧牲了多少隊友,但在這許多次的作戰當中,他早已學會別將私人情感帶進這種時刻,在他分神的一秒,不是又多死了一位好友,就是輪到自己的死亡。
艾連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空有理想的少年,現實將他的菱角磨得不再如此銳利。
在戰鬥的當下不能被私人情感分心,但如果是發生在觸手可及的眼前呢?
前一天晚上才天南地北的亂聊,那個隊友說如果巨人被消滅殆盡,他要馬上與那位美麗的青梅竹馬結婚,他說他們約好的。所以當艾連看到他即將被巨人送進口中的時候毫不猶豫的利用裝置衝了過去,然後將那個人救下,可是卻輪到自己即將成為巨人的口中飧。他不是沒想過死在戰場,過去他也曾經差點喪命卻因為自身的巨人之力撿回一命,但不是每一次都會如此幸運。
一次是幸運,兩次是僥倖,而不是每個人都會有第三次。
至少,不是死在斷頭台。能死在戰場上就某種意義而言也是幸運的,即便不能親眼見證當年說好的美麗世界令人感到遺憾。
「艾連!」
熟悉的聲音,強而有力的手,不僅將他拉了出來還將他推了出去。
一切都發生得太過突然,從他看清楚對方的臉到飛濺的紅花,不過幾秒鐘的時間卻有如一世紀那般漫長。在視網膜完全接收眼前的影像之前一切都已經先結束了,身體沾上過多的鮮血,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對方的。
一瞬間席捲全身的絕望。
「兵長——!」
■
「——艾連、艾連!」
睜開眼看見的是瞬間放大的里維的臉。
「啊,是……?」
「你睡得很不安穩,做噩夢了嗎?」
「是做了個噩夢啊……」
摸了摸還濕潤的眼角,心臟還噗通的大力敲擊著,雖然是夢境但卻真實的像發生過一般。
——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
——10 years ago.
柔和的月光由窗外透進,從後方擁抱著自己的那個人早已熟睡,和對方厚實的胸膛緊緊相貼的背脊能夠清楚感受到平穩的起伏。這樣很好,表示他不像最初的那幾年容易做噩夢。
夜深了,該睡了,但里維難得的睡意全無。
里維身上有著大大小小數不輕的傷痕,那是這長久的時間以來,參與過的作戰印記。每一道疤都象徵了許多那時犧牲的好友同伴曾經存在過的證明,長年的堆累早已讓背上的自由之翼沉重得無法飛翔,若非有個發誓願與自己一同承擔的人在,他想肯定早已崩潰。
他的肩上有道齒痕,那是艾連不久前留下的,他幾乎每次都會在這樣彼此相擁的夜晚留下這麼一個印記。
——「這代表里維是屬於我的。」
不知是從幾年前開始,兩人獨處時艾連不再稱呼他為兵長,而他也不再喚他小鬼。
狂妄的年輕人,里維總是如此稱呼他。
「每次都這麼咬,你是野獸不成?」
「所以里維要負責,誰讓你是我的馴獸師。」
「……里維,還沒睡嗎?」
後方的艾連不知何時醒了,里維在他懷裡轉身面向他的臉。
「還沒,睡吧。」
「晚安。」
艾連收緊擁抱里維的雙臂,里維的頭靠在艾連的胸膛,可以清晰得聽見他強而有力的心跳,年輕,且充滿活力。
那是曾經說過要獻給自己的心臟。
——Good night, have a nice dream.
END